六
手术已经结束了,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的谋为荷身体哆嗦着,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持刀暂时无法灵活屈伸,现在,他正在留观区守护着他单方面承诺一定会让她活下来的新妹妹。
模拟阳光的橙光灯均匀地打在少女安宁的脸上,就在一天前这张脸还有一半的脸皮被剥离,现在因为人工皮肤和激光缝合,几乎看不出损伤。
在浅色的被单,准确来说是预备裹尸布之下,少女瘪下去的肚子上则是一道狰狞的纵向伤口——女孩被刺破的子宫和卵巢从这里被切除,是自己亲手做的;女孩的胃部底端接上了生化材料的人工肠管,这也代表她以后再也不能自主消化脂肪和蛋白质,是自己亲手做的;女孩的阴道顶端被自己缝合,从此她再也不会有月经,也代表她必须定期冲洗阴部,她永久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是自己亲手做的;女孩的肛门内部,括约肌被可溶线缝合在了人工肠管上,可以控制开合,但能主动吸收溶液中营养成分的肠绒毛科技还未被成功研发,它只能直接导出胃部的溶液而非代替消化功能,所以那只是个失去排遗能力的装饰,是自己亲手做的;女孩还有一些骨折,都已经被修复,且不用担心会有任何后遗症,是自己亲手做的;女孩的双肺即使切除了一小部分用于放置腔内心脏起搏器,应该也不影响后续恢复和总体肺活量,因为自己没办法把那一小部分单独接回去,是自己亲手做的;女孩的心脏起搏器已经被移除,她的心脏很健康,术后没有溶血,没有低血钾,现在这已经是个健康的身体了,是自己亲手做的。
还有好多,好多,都是自己在连续不断的一天一夜中亲手做的,因为无论这场手术消耗了多少贡献分,都可以被一笔勾销。因为自己穷,从小就穷,穷到想救谁也都没能如愿,穷到自己不敢合眼怕一闭眼就在手术台上晕厥导致手术后续的费用承担不起。
为什么自己这么穷,为什么自己已经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却总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自己的疯狂举措激怒了院方,自己的身份牌也被收回,要不是科室的其他同事和自己的导师愿意为自己担保,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下一个项目志愿者了。
“求你了,醒过来吧……”谋为荷摇晃着身体,颤抖的两只手掌捏了捏女孩干枯的左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因为我不相信人真的可以在受到那么严重的创伤下还能拉住路过的同类并出声求救。救你,是出于我的自私,我不想承认我的行为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
谋为荷的声音颤抖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被判决极大可能再也不会苏醒的陌生女孩倾诉过往:
“我小的时候,曾和妹妹一起收养了一篮子小狗。可是小狗被抛弃的原因就是身体过于羸弱,它们一个接一个死去,只剩下最后一只花白斑点狗。
“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只小狗,可好不容易能够陪伴我的它要被以三顿肉的高价卖给另一个小孩,我坚决不同意。因为我认为那是属于我的朋友,不论价格高低,它都不可以被买卖。
“所以我在那个下午,亲自拿砖头砸死了它。
“我知道,它被带走,也不算是件坏事,家里可以少一张吃剩饭的口,而且它的下任主人也是穷人里的有钱人家。
“可我没法接受这份即将到来的背叛,除了杀了它防止它背叛我,我别无办法。
“我就是这样自私,又愚蠢。”
谋为荷停顿了一会儿,他知道四下里放着录音器,他在被安保部门以违规盗窃枪械这项重罪起诉前窃听并评估他的精神状态,而他也很清楚,他还没被现实真正逼疯。或者说,因为失败,所以他才感觉自己如梦初醒,心中憋了好久的心里话,才想对着自己想要了解的人说:
“我其实一直都不认为我能救活我的妹妹,可我又没办法放弃她。在这样一个高压环境中工作,一但没有了家人,我就会觉得我真的变成了披着人皮的野兽。你知道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同类的感觉吗?那就是我所害怕的……所以我强行给我妹妹续命,从来没有理会过她在彻底昏迷前求死的哀求……妈妈知道这些,这两年来她一直说我变了,说本不该让我离家太远,在迷雾中迷失太久,会彻底忘记哪儿才是自己的家,谁才是自己的亲人。
“妈妈是对的,我已经忘了,我忘了妹妹能跑能跳时的样子,我已经不需要那个叫‘谋为盼’的女孩了,我只是需要一个妹妹,一个能证明我还有亲人的傀儡罢了。至于这个傀儡,谁来当,都可以。
“我打心底里害怕这样的我自己,我似乎越来越爱扮演一个爱妹妹的人,似乎我妹妹越可怕,就越能显得我正常……这纯粹是场误会,我是个自私的魔鬼,是剥了亲人的人皮好装作是正常人的恶魔。
“所以当我赶回那栋房子的时候,我真的高兴,那帮畜生……用了白磷弹,我连给我妈妈和妹妹收尸的义务都免了。她们一定很开心,因为她们不必死在我的手里,有人帮了她们,可这直接让我陷入了不义之地!
“天呐我到底在说什么……这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我愤怒,我怒不可遏!我希望我妈妈和妹妹在被白磷点燃之前已经自我了断,可我追到那次恐怖袭击的主导者营地时,他们绘声绘色的向我描述妈妈和妹妹是怎样发出惨叫又是怎样双肺烧穿无法发声的。
“我觉得我已经不需要再服从于什么命运,期待什么未来了——即使要我偿命,有些事我也非做不可。
“于是我动手了,毫不犹豫,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妈妈和妹妹能够安息。除了杀了杂种们的全家,我别无办法。”
“我做了错事,也许在出发之前,我不该连实验装备都不解除就去赶车的。”
谋为荷又顿了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敏锐地转动着,心中也在预估自己的这番话可以让安保部门的心理评测师做出怎样合理的判断。
但他也确实感到了一股悲戚,明明在亲眼见证家人的离世时,他也真的萌生了就此了断的真切想法……
那四颗子弹,不就是自己特地为了自己和家人准备的吗……
“我把那个混蛋千刀万剐,把所有对我家人遭遇的悲惨冷漠旁观的邻居也都杀光,我做得很干净,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居然这么厉害。弹夹里剩下的四颗子弹全都打在了那个黑帮头目的四肢骨头上,减威力子弹的后坐力很小,我也诧异我对安保枪械居然这样契合。
“我当着那个混蛋的面把我给妹妹准备的镇定剂和氰化物分别注射给了他的妻子和儿子,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毒药,也许我从一开始就做好了结束我妹妹的痛苦的准备,却迟迟没有做下去的决心……
“我害怕暴露我自己,害怕暴露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是不依靠点什么就没办法在这个粪坑中继续呼吸的混蛋……
“你在意识都不清晰的时候抓住我的裤脚,叫了一声哥哥救我,我突然觉得我其实还没被这世界抢去所有。
“你就是我今后活下去的唯一借口……除了救你……我……别无办法……”
自己真实的情绪起伏比自己预想的要大得多,他的视野被自己的眼泪所模糊。
在病床前,紧紧攥着雪梨左手的实习生第一次落了泪。他几次听到噩耗时没有落泪,在废墟提刀杀完仇人时没有落泪,他被告知急救一天一夜的雪梨可能已经脑死亡时也没有落泪;唯独在这一刻,在热闹散场只留下他一人时对着一个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的陌生人时落了眼泪。
他真正的脆弱一览无余。
实习生以为病床上的女孩没有听到,但其实她听到了,籍由此,她才能那么坦然地接受他全部的爱。
实习生伏在少女身旁嚎啕大哭着,直到精疲力尽昏睡过去。早就守在门口的安保人员将他带走,他对着雪梨说的那些真多假少的独白,为他在导师为他鼎力争取的无罪开脱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临门一脚。
他的内部判决已下达,由于项目实验体脑区二审发现有低频活动信号,认为此次空前复杂,耗资巨大的移植手术改判为成功——
以本院特招实习生谋为荷担任主刀的医疗科研团队,历经25.3小时,复活了一具确诊死亡逾24小时的尸体。本该追授多项内部荣誉与奖金的当事人同时也是在胎盘腹地制造多起恶劣事件以及违规使用实验器材的第一责任人,综合考虑后,院方最高代表研究决定,撤销当事人荣誉与奖金,但保留项目署名权,且保留谋为荷在所内的成就和职位。
考虑到谋为荷将满三年的实习态度极为端正,院方愿意信任并与其继续合作。
于是,在IOP又多了一个科研传说的同时,也多了一个明明职位只是实习生,却与各位正式科研人员情同兄弟的特殊在册职员;以及,还多了一个在册原生人类生化材料共生体,一个代号叫雪梨的小姑娘。
七
雪梨永远记得谋为荷牵着她的手,第一次带她踏足以太城的那一天。
她亲眼看到了滤过了紫外线的澄澈阳光,从那根本没有拼接痕迹的立场穹顶洒下,象牙塔一般的白色建筑以一种富有格调的波浪型错落排布,根本不需要轮子的浮空车被两柄不断扫描道路两侧车况的金属小伞牵引着从她和为荷的头顶掠过,带起来的风里,也没有金属尘屑与腐朽淤泥的气味。
街道上走动的男男女女,他们脸色都带着幸福的微笑,这些人们的身高都很夸张,不到一米六的她比起他们感觉只像一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哥布林似的——
其实某种意义上,这个比喻也很恰当。
她习惯了被机器扫描,在IOP的留观区滞留半年的她于今日被批准出院,由他的项目主负责人谋为荷带领去以太城的生理研究法务部留档。
她害怕被那些巨人们俯视的感觉,准确来说她现在还很怕人,于是紧紧靠在了高她一个半头的谋为荷身上。谋为荷朝她微微一笑,给她指了一个正嬉闹在茵茵草毯上的小白球——
“那是……是……”雪梨的注意力立马被草坪上那只肥肥的小生命吸引住了,她既兴奋又激动,以至于让她忘记了那个物种叫什么。
“是鸽子。”谋为荷腾出手摸了摸她的头,现在,两个常年不见光的人都已经相对自由地站在了以太城中。
“好棒啊……这里好亮堂,感觉能在这里一直待着的话,会很幸福……这就是修女姑姑说的……伊甸吧?”雪梨摸着下巴独自喃喃道,都没察觉到谋为荷不在身旁了。
“荷哥哥,咱们不是要去……”突然发现身边没人了的雪梨顿时陷入恐慌,她紧张地东张西望,眼泪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荷哥哥离开一会儿而已,没事的……”
雪梨拼命想忍住快要破膛而出的心跳,周围的阳光似乎都黯淡了起来。
“雪梨,看我带什么回来了。”是熟悉的声音,足以驱散她此生所有的阴霾。
雪梨颤巍巍地扭过头,看到的是谋为荷那难得带了一丝轻松的脸,和那两只让她倍感安心的手掌——不过现在他的手掌抓试剂瓶一样抓着两只雪梨叫不上名的东西。
“是甜筒哦。”雪梨小心翼翼地接过为荷递来的彩色冰激凌,学着为荷示范似的舔了一下。
“是甜的诶!”先前的小插曲造成的恐慌被美食带来的多巴胺驱散,看着雪梨舒展开的眉头,谋为荷也对自己的甜筒表示味道不错。
“怎样,我成年之前也没有吃过这小玩意儿,很甜吧~”
“和哥哥的吻一样甜!”雪梨抬起脸眯起眼睛冲谋为荷欢喜一笑,此时的两人因为谋为荷最初对所内同事宣称自己把雪梨当亲妹妹看待而不得不由为荷这个当事人主动在同事前面与雪梨保持距离。
谋为荷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他尴尬地快速扫扫四周,压低声音嘟囔道:
“谁教你说这话的……”
“是心里话哦。”雪梨向后退行几步,俏皮地笑笑。
谋为荷看着这个一袭白裙在太阳下翩然起舞的小姑娘,他俩之间的牵绊早已超越了施救者与被救者的单向度关系了。
“好啦,不要顽皮了,在去报道前,咱们还能多逛会儿呢。”他释怀地笑笑,走向他的小爱人。雪梨则向他的骑士伸出了没有拿甜筒的另一只手,对方牢牢牵住了自己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向广场公园走去。
从法务部出来时,太阳已经低垂于天际,过滤掉阳光的穹顶能直接看到璀璨的星空,从未真正见过星空的两人同时怔在了原地。
他们甚至没有亲眼见过,这道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稀松平常无关贫富与身份之别就能一同欣赏的自然景观,生在以太之下的人们,穷其一生向上攀爬才能看到的瑰丽风景,或许只是世界另一端的人们所习惯的平淡日常。
“好……好美……这就是星空吗……?”雪梨望着美得让人不由得屏息凝神的彩色星带,轻轻摇晃着谋为荷的手。
谋为荷觉得此刻亲眼目睹的星空,比他在书上或视频文件里看到的都壮丽千百倍,就在此刻,他想起了一句不知是谁写在他记忆中的诗句:
“天远星斗艳,荷柴把家还。”
手腕处的重量猛地增加,打断了为荷的吟诵,只剩下一个胃还能工作的消化系统是无法支撑过多能耗的,现在的雪梨有些低血糖。
在为荷怀里服下一粒应急糖丸的雪梨被她的爱人背在背上,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抬头看星星了。
“我们接着去哪儿?”她轻声问道。
“走,我们回家。”为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庄重,自半年前他唯二的亲人湮灭在白磷火中之后,他就再没说过自己有家了。
“回家?是回诊疗室吗?”心跳得砰砰响的雪梨红着脸故意问道。
“回咱俩的家。”谋为荷大笑三声,惹得路上的完美人类投来疑惑的目光,在他们这些根本不会关注以太之下发生过什么的人上人的注视里,他背着自己往后唯一的爱人,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在以太城郊区的一座因杰出贡献奖而特许给自己的日租式单元楼。
“雪梨,将来你会定居在这座城市里的,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这些平整干净的马路上,去拿足够自己填饱肚子的面包撕碎喂广场里的鸽子,你可以整日整日地晒太阳和看星星。一切都会变好的。”谋为荷鲜少有这样说话过,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成分被精心调控过的纯净无害的空气,仿佛此前已经在某种无氧环境中缺氧了很久。
雪梨没有回应他,虽然为荷因为工作强度与周期的缘故,显得发硬的背有点驼,但倚靠在上面的雪梨却睡得比半年来在留观区里的任何一次睡眠都要香甜。
谋为荷知道他的雪梨已经睡着了,离单元楼还有一段路,他觉得脚下生风,似乎先前残酷无比的命运都无法追上他俩。
那句打油诗变了花样重新浮上了他的心头,这次,他对着浩瀚无际的夜空把心里话喊号子一般吼了出来:
“莫问男儿(你)前途多敞亮?荷梨归家我心(才)不慌张。”
(《以太之下》外传·《荷梨归》全文完)
【全文共2万字,欢迎各位大佬对此进行同人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