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六章 入梦]
遗迹入口离影之街不远,数十块散乱的巨石掩盖着荒古的门径。日落时分,索拉兹号降落在白夜平原上。空裔隔着一丛丛晃动的茅草望去,大地尽头的那盘落日,简直就是一个血色浓郁的车轮,它快要沉没了,像剪好了半浸在水里的一块圆圆的红纸。
草滩上排着快要融尽的初雪,扬起一阵依稀的白雾。
空裔将黑莲花蜜调制的入梦药与熏香放置好时,红轮般的残阳已贴上了地平线。那团浓稠的血液,粘着动着,可是滴不下来。它微微悸动,从草原上收敛了灼烤一日的暑热而软塌塌的,一下下地粘着大地尽头的山影。成束成束的、柔柔的橘红霞光朝草原撤过来了,初冬的初雪上一片通红,而近处的草滩、帐篷和索拉兹号,都顷刻间黯淡了。
舒摩尔无言地坐在一块岩石上,一会儿眺望斜阳,一会儿注视空裔的背影。似乎只要一声呼唤,他就会回过头来,朝自己微笑;想到这里,内心的感受又古怪起来。即将进行入梦仪式,搜索父亲的残魂,因此必须放空心灵,但舒摩尔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这件事结束,两人的交集也就结束了。
或许,在冲突中被他杀死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的最佳答案尤其冷酷,却在舒摩尔看来充满温情。她已经做不成他的敌人,所以至少为他而死——“为他所杀的第一人”,这个头衔颇有价值。如此一来,舒摩尔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宣称彼此是“敌对”这种简单的关系,之外不需要任何思考。往昔的迷茫,她要用自己的鲜血来洗刷,空裔自然不再有与其他光灵发生矛盾的理由。
真正的救赎,其实是……
“——舒摩尔!”
仪式准备完成了。空裔将魔药递给她,“在想什么呢?”
“……没有。我什么都没想。”
舒摩尔接过魔药,瞥了一眼站在祭坛四角的四位光灵。白夜城的乌列尔与米迦勒,启光联盟的希罗娜与绯,都是在索拉兹号上已见过数面的人物,帐篷那边还有卡莲、薇丝等人,全盛时期的舒摩尔都未必能逃出生天。
一旦爆发冲突,下场可想而知。
然而,早已规划好自身结局的舒摩尔,内心没有一丝畏惧。她将药水一饮而尽。
“开始吧!你什么都不要想,引导交给我就好。”
药力迅速发作,舒摩尔刚刚躺下,凶猛的倦意就冲上脑海。
无需思索,只要交给他就好……她阖上眼,任由意识沉没在黑暗中。
四周依旧是那片浓郁的白雾。
舒摩尔在这头,亚麻色长发的中年人在那头。
场景是褪色的老照片,前方的那个人唯有淡漠的微光覆盖,一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那就是他的残魂了吧,现在那个人就在自己的精神空间里。空裔能感觉自己的感官,所以只要放心大胆地走过去、接近他,牵起他的手,问题就解决了。
没什么可犹豫的,舒摩尔昂首阔步,甚至小跑起来,奔向那道身影。
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心中已开始闪回临别的那一天。
终于,能回头望自己一眼了吗?
终于,能再见他的面容了吗?
这次,他还会离开吗?
在疑问之前,呼唤已脱口而出。
“——爸爸!”
然而,咚的一声。
娇小的身躯被浓雾的障壁撞倒在地。
前方禁止通行。
“这——这是什么?完全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啊!!”
舒摩尔焦急地捶打着朦胧的毛玻璃似的障碍物,四处摸索有没有可供钻入的缝隙。
不过,这是心灵世界,不存在物质与空间的概念,障碍物就是障碍物,是不能绕过、只能破坏的。所以她奋力敲打着,使尽全身力气,甚至想沟通此处并不存在的暗之力,但几经攻击的浓雾障壁始终如同天堑,横亘在两人之间。
心之壁,或者说精神的城墙。
这是生物都具备的,保持自我完整、抵抗侵略的精神本能,根据人格与精神结构不同而所有差别,顽强的人格与怪异的思维会塑造独特的心之壁,从而难以被不理解精神构造的旁人入侵思想。譬如,暗鬼的精神结构与光灵的大相径庭,对于后者而言,前者的思考程式是几乎不能共鸣的,哪怕是空裔都不能读取它们的思想,更遑论控制它们。
精神世界没有物质世界的概率、幸运、巧合等因素,只有最纯粹的强与弱。突破心之壁的办法也只有一种,那就是理解然后打碎它,或者不理解然后强行打碎它。这要求攻击者具有强大的精神能力,而这点恰恰是舒摩尔最不自信的。
“荒、荒谬——都到这一步了……竟然……”
打不破。
这是实力的差距,也是天赋的差距。
哪怕是父亲的一缕残魂,舒摩尔都没有突破心灵障壁的能力。
双膝瘫软,跪倒在绝望的峭壁之前,再度深感自己的渺小与无力。即便在空裔的悉心指导之下,她“恰巧”觉醒了一点点精神感应能力,并为此沾沾自喜,但实际上相比真正的强者,萤烛之火岂能与日月争辉。
舒摩尔不能不这么想:自己的路,就此为止了……
“你在擅自悲观什么呀,舒摩尔?”
精神世界的话语是精神意念的波动,而这股波动如和煦的春风拂过舒摩尔的思想。
“不是说好了,由我来引导你的吗?”
他还是那身洁白的大氅,亚麻色的长发在褪色的世界中也仍然闪闪发光。
“瓦利雅……”
空裔捉住舒摩尔的小臂,拉她起来,笑道:“这种时候闭上嘴,静静看着就好了。”
单手插兜的少年,轻轻抬起右手的食指,戳弄浓雾的障壁。
脑海中飘过一阵玻璃破碎的声响,雾气如春日残雪飞速消融,转眼间蒸发不见。
“去吧。”
弹指之间,高山俯伏在地,降为一片坦途,霁后骄阳遍洒大地,为暗淡枯黄的世界染上五颜六色的光彩。这里本是舒摩尔的精神世界,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这一方小世界就立即更换了主人。实力之差,云泥之别。
舒摩尔按捺悸动,她强迫自己不被震撼,专心注意那边的父亲。
“……舒摩尔?”
那缕残魂似乎通过精神波动,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爸——爸爸!!”
响应这道惊喜的呼唤,漆黑的厉芒贯穿了她的胸口。
当然,这里没有疼痛,只有渐渐缩小的视野与迟钝的感知,犹如淹没在深海。
“……”
场面急转直下,舒摩尔木讷地挥挥手,根本碰不到刺进胸膛的黑刃。
“谢谢你,后辈。”
那个人走来了。
“……谢谢你给我机会,清理门户。”